第六章 暗香袭,知是故人来
这日淳于望显然情绪不佳,多半还在切齿痛恨着我的不识好歹。
他转身去拿承影剑,低低喟叹道:“嗯,我不是等你。我只是想看着你,不想你又突然消失不见。”
也许,人的天性便是适宜群居的。彼此相偎时的温暖自然而妥贴,远胜这没有生命的炭火。
他那样安然地将我抱上床,将我拥于怀中,散去素来的清寂和落寞,眉梢眼角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唇角也是满满的温柔笑意,仿佛只因为我的一次主动,便抛开了原先的否定,真的把我当作盈盈了。
又沉默了片刻,才听他低声道:“对不起。”
我痛楚地趴倒在桌上颤抖,身体在疼痛中抽搐着。
我顾不得和他争执,颤着指尖从荷包里摸药。
我不由睁开眼,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是兄妹,想来也有些他们自己的联络方式。
缠绵旋绕。
司徒永从身后拥住我,叹道:“晚晚,我信你,可我不信他。”
霞帷鸳枕,颠鸾倒凤,竟是寻常难以想象的极致快活。
熟悉的男子嗓音,轻柔而悦耳。
他却像是放下了多少年的心事一般,长长地舒了口气,把我如珍宝般紧紧揽在怀中,一刻也不松开。
他的气息充萦了我,却不是如我最初想象的那般令人厌恶。
在那紧张得令人窒息的亲吻里,那声唤着别人名字的呢喃是如此喑哑而痛楚,竟听得我心尖一颤,也巍巍地闷疼了起来。
他正把他佩剑上的剑穗解下,仔细地扣到承影剑的剑柄上。
许久,他放开我时,我有些站立不住,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整个人倾偎在他的怀中。
他的手指便触上昨日脱臼之处,轻轻地抚摸着,问道:“还疼么?”
他半倚在软枕上,依旧在默默地凝望我,只是眼眸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清亮明净,黯然如蒙上了层层的阴翳。
我的眼睛发酸,却勉强笑道:“永,你知道我的,我哪里会在乎这个?快走吧,先救了嫦曦,我自有办法脱身。”
他的身手,绝对不亚于我,也不亚于他的任何近卫。
但他默然看我半晌,居然没有推开我,反而再次低低地唤道:“盈盈……盈盈,果然是你。”
他临走时恋恋地唤了声:“晚晚。”
“公主要紧。你先带人回去救公主,我这里另外找机会脱身。”
我急急关上窗扇时,闩上的房门已被人一脚踹开,淳于望披着裘衣冲入,冷沉的面庞如凝冰雪。待看到我尚在屋中,这才略和缓些,却奔了过来,准确地去推我刚刚掩上的窗扇。
他却无视我的怒意,垂眸看着我,忽然俯下身,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在我眉心。
自嫦曦暗示了有大芮皇亲到了梁国,我就想着这人是谁。
他甚至微微笑着,捧着我面颊,薄而软的唇在我额上轻轻擦过,才道:“没区别,是你就可以。记住,以后不许再离开我。”
若我真有这么个善解人意的乖女儿,倒也是桩幸事。
我又是宽慰,又是惊怕,慌忙掩了窗,跪下见礼:“太子殿下!”
奇怪淳于望怎会认为她是我的女儿,我这样冷血冷情残忍嗜杀的女人,怎会有这般天真无邪的女儿?
淳于望应该是怕我逃走更甚于怕嫦曦公主逃走。
但他启唇正要说话时,外面忽然有了动静。
悄悄侧过脸,隔着薄薄丝帷,隐见相思伸一伸舌头,轻笑道:“那咱们出去等着?”
他扶我躺下,自己也在我身侧卧了,却真的什么也没做。
这一晚,他并不似前两次那般急迫,却极尽温柔之能事。明明不见他如何强悍如何使力,但不知什么时候便被他带得一次又一次神思飘缈,如踩云端……
可我当然没打算放弃。
我顿时明白,苦笑道:“嫦曦公主的确看到了太子的焰火讯号。可她被淳于望幽囚于轸王府中,身边一个亲信的人都没有,委实寸步难行,哪能派人联系太子?”
我微诧。
淳于望却不管自己在南梁是何等尊贵的地位,换一身甚是普通的月白色布衣,背着相思步行。相思爬在了淳于望背上,一路抱着他父亲的头絮絮地说话,不时咯咯地笑出声来。
脑壳里一阵阵地裂疼,又有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眼前飞旋缠绕,连司徒永的声音也似乎有些飘缈。
司徒永急道:“那怎么办?我好容易找着了你,还把你扔在这里?”
可也许我真的倦得厉害了。
淳于望没来得及看到他,但应该听到了这个声音,才猜到外面有我的同伴正预备救我出去。
他正拧开一个白玉小盒,把盒内褐色膏脂状的东西涂到开始红肿的脱臼部位。
司徒永皱眉道:“我何曾联系到她?一到雍都城,我便让人放出了只有我们皇室宗亲才懂得的特殊焰火,希望她看到后能遣人联系上我,谁知一直都没有等到她的消息。”
着实多虑了。
可我身边却有人正迫不及待地提醒我这是多么可笑的梦想。
阖着眼沉沉欲睡时,他忽然在耳边低低唤我:“晚晚。”
好在那温暖很快消散在夜晚的凉意中,甚至觉得更凉了,让我禁不住有些颤抖,下意识地往温暖处偎去。他就势将我一揽,已将我抱于怀间,一边拉过锦被盖住擦拭过的部位,一边向上清洁。
利用他的感情迷惑他心智,委实是卑鄙了点,但他强占我,又用药物禁制我的武功,怎么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既然如此,各出手段也未为不可。
我更是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他细心地为我扣衣带,实在想不出他明知我不是盈盈,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态度转变得判若两人。
“盈盈……”
额际带着他的亲吻印下的潮湿尚未散逸,面庞又贴上了他微凸的锁骨。
薄而软的唇与我相触,他立时一颤,眸心却闪过愤怒和挣扎。
巾帕上热水的暖意和他指掌间的暖意不急不缓的游移在肌肤上,带走了汗渍,留下了我所不适应的清爽的温暖。
第二日醒得很晚,已有一线阳光自窗棂间投入,将飘拂的帐幔上映了一团团浅金的光影。
窗外有树枝折断的轻响。
呢喃的对答间,彼此的气息交汇,暧昧而迷离,有隐隐的伤感和凄黯在对答间无声地铺漫开来。
我皱眉道:“你该去陪你的宝贝女儿才对,等我做什么?”
时至今日,已极少有人敢这般指责我,指责我一句太不爱惜自己。
我功力受制,气血运行不畅,大半宿折腾下来,已困倦之极,连他将我拥在怀中都无力推拒。
见我脸色不佳,相思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我身边呆着,也不敢再乱出什么主意了。
许久,待软玉端了水进来侍奉他更衣,他才转过怨恨般盯住我的双眸,慢腾腾地披衣下床洗漱。
我愕然,忽然便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额,看看他是不是烧得厉害了,才这样说糊话。
他拥紧我,似在期待着什么。半响,才失落地轻叹一声,将我放松些,侧身在热水里重新拧了巾帕为我擦拭。
尤其……经历此事后,如果我能逃出生天,到时落井下石的人中,必定会算上我一份。
这一回的暖意,和由这种暖意还来的双颊赤烧,却是夜晚的凉意也无法带走的。我厌恶这样的感觉,别过脸将眉头皱得更紧。
我从来便知道自己生得不错,但和自己的容貌相比,我更相信自己的武艺和谋略。何况素来和男儿一般生活着,平生第一次使用美人计,自是僵硬,再不知能迷惑他多久。
淳于望点头道:“嗯,相思懂事,她自然欢喜。”
难道他看上了我的宝剑?承影诚然是天下名剑,但他贵为皇亲,看着风韵气度颇是出众,总不至于贪婪至此吧?
不等他清醒过来,我略踮脚尖,衔住他的唇。
他扣在承影剑上的剑穗倒是不赖,是用金黄丝线编织的一枝迤逦而下的蜡梅,缀以细小的珍珠花蕊,色泽自然,优雅贵气,正是我喜欢的那种。
这少年早已不是少时那个像鼻涕虫般跟在我身后求我教他剑法的青涩小男孩。
但他紧握住我的手,向那空荡荡的床榻瞥了一眼,却含了恨意低低道:“什么叫不会拿你怎样?他还预备拿你怎样?晚晚,你也太不爱惜自己。”
锦衾中甚是和暖,小小一方天地柔软地卷着我。
为囚我?辱我?还是打我?
打开窗扇,果见一玄衣蒙面男子正焦灼地向内张望,待见了我,一双黑眸立时光华流转,灿如明星。
背着外面的光线,他的面部轮廓比寻常时候更显柔和,黑亮的瞳仁竟奇异地给人一种淡泊干净的错觉。
我轻叹,“公主还在轸王府中。一旦我逃走,淳于望必定更改计划,先回雍都城。我又武功被制,行动不便,到时只怕我们还没到雍都,他那里就已布下天罗地网,连我们都不易脱身,更别说救人了!”
他拿起小衣,为我披上。
这样的肌肤相贴,暖意相融,于我应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他默然,张臂便把我抱起,放到床榻上,伸手解我衣衫。
“你没有赤手空拳。”
我懵住。
难道起了风,刮断了树枝?
越过一处山头,天色沉沉的,风吹到身上越发地冷,我瞧一眼还和雀儿一样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相思,提醒道:“相思的风帽滑下来了。”
我自认行动算是迅速的,再不料他反应这等快捷。
那激烈的心跳,已经分不清是来自我的胸腔,还是他的胸腔。
我不答,自顾坐起身时,淳于望已取过预备好的衣衫,为我披上。
这些话我并没有说出口。可他只听我那句反问,竟似已完全明了我的意思,唇角些微的笑意逝去,连脸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我缓过来,有些无力地倚在他肩上,叹道:“谁知道呢?到江南后多操了些心,又屡屡受伤,倒似发作得频繁了些,连提前预服都不见效。不过,永……你也劝端木皇后少去猜忌司徒凌。他虽傲气了些,但对大芮并无异心。梁国新帝居心叵测,大芮若是自乱阵脚,我担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司徒永诚然和我交谊非浅,但他地位极尊,若有个什么好歹,绝对是足以动摇大梁根本的大事,扶持他的端木皇后行事又极小心,又怎会容他跑梁国来?
然后是第三次……
见我看向他,他已微笑,抚着我的面庞低低道:“现在……和你亲近的人都唤你晚晚?”
我呼吸一窒,转过脸,才发现淳于望居然也没起床,正侧卧着默默看向我,再不知已看了多久。
原来是嫌我一身汗水太过脏污了。
我的唇角不觉挂起嘲讽,淡淡答道:“醒了。”
如此想来,倒是我玩弄了他,而不是他欺辱了我。
觉出我指掌间的动作,他微微蹙眉,把我放松开来,垂了眼眸瞧上我的手。
居然睡得甚是踏实,连半个梦都不曾做。
显然是他埋伏在附近的人被发现了。
身边有人影挡住烛光时,我在痛不可耐中已经眼前一片昏黑,勉强抬起眼来,居然连那人影的模样都看不出。
相思便委屈,蔫蔫地问她父亲:“父王,为什么你陪了娘亲一晚,娘亲反而更不开心?”
“这样呀……”司徒永抬手替我捋了捋挡住眼睛的散发,说道,“我只打探到你被轸王带回了王府,后来又发现你留下的记号,猜着嫦曦多半也在,赶着追了上来。本来昨日就到了,却见……”
以为自己已经心如铁石,不料面对着这么个憨态可掬的小娃娃,竟不知不觉间从百炼钢变作了绕指柔。
我便有些疑惑。
淳于望猛地转过身来,眼中有惊疑不定,却也有着我所需要的痛楚困惑。
和亲不成,我和他本就已是敌人。一旦芮、梁确定交恶,或再出点什么事,更是注定你死我活的结局。不幸沦作阶下之囚,怎生被处置都是份所应当。便如异日他若落入大芮人手中,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顾不得细问别的,我先追问道:“太子,可曾救到公主了?”
他的喉嗓间便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哽咽,将我紧紧拥住。
司徒永一惊,很快便明白过来,急起身到桌边倒了水,待我服下药,喂我喝了水,又到我身后为我输入真气催动药性。
或许,那是因为淳于望和司徒凌太不一样了……
权且就把自己当作了他的盈盈,我闭上眼睛,一边应和着他的亲吻,一边悄然松开他的衣带,用微凉的指尖去抚摸他流畅结实的线条。
淳于望安静地坐在窗边,摆弄着一把剑。
我奇怪地问道:“对不起?从何说起?”
我懒得多想,洗漱完毕,随手拿根银簪绾了个髻,便自顾出房用早膳,再不看他一眼。
司徒永一怔,忙伸手搭我脉门,已是皱了眉,但转瞬即舒展开来,向我笑道:“连我这三脚猫的切脉功夫都诊断出来,想来这药也甚寻常。我先背了你逃出去,横竖我也带了不少高手前来接应,淳于望拦不住的。”
这感觉……
他那星子般晶亮的黑眸闪过愤恨和疼惜,却笑着飞快转过话头,“还好今晚就你一个人。我带你先走,然后回雍都一起救嫦曦出来,可好?”
见我皱眉瞧向他,他才似回过神来,弯了弯唇垂下眼眸,捻着方才抚过我肩臂的指尖。几束暗尘飞舞的阳光下,他那俊挺的面庞竟似浮上了浅浅的粉色。
他没有了方才的愤恨,只发愁地叹道:“还得时常服药吗?你这病什么时候才能除根呀?”
他含糊地低低唤着,胸前起伏得厉害,激烈的心跳清晰可闻。
淳于望看也不看我一眼,甩手将我挣开,就要跃出窗外。
我拉过他坐到火炉边,抓过一块炭,在青砖上比划着嫦曦被软禁的院落位置,并把周围的阵势说了一遍。
我有些忐忑,僵硬着手指搭在他肩上,硬着头皮继续贴近他面颊,生涩地亲他。
这时,我已听到有脚步声往这边奔来,忙一推他道:“快走!”
一波剧痛过去后,我开始了第二次尝试。
他面上犹带着情欲过后未曾褪尽的浅红,双眸却是清澈,静静地望着我时,如一池初被春风破开的春|水,潋滟温柔,光华灿煜。
对不起?
即便是敌人,我也不得不承认,一个如此深情忧郁的俊雅男子,实在很容易打动人心。
而他推拒我的双手已然止住,无力地虚扶在我腰间片刻,忽然一把扣了我的腰,将我紧拥到怀中,绵绵的属于男子的气息立刻侵入唇舌间,在激烈的深吻间似从口中一直漾到了心头。
我一横心,张臂便从后面拥住他,放缓了身调,轻柔唤道:“望,望哥哥。”
这时,淳于望已把承影剑放到桌上,放轻脚步走过来,撩开帐帷,见我睁着眼,唇边立时漾出笑意,道:“晚晚,醒了?”
他已一把拉起我,轻笑道:“这是什么地方,还和我讲究这个?快起来,咱们快些逃回大芮要紧!”
淳于望并没有再去追捕司徒永,甚至连有没有抓到刺客都没有问。
我立时着急,问道:“太子不是早和她联系上了吗?难道不知道她还在轸王府中?”
他淡淡地瞥我一眼,继续褪下我被汗水浸透的小衣,用被子盖住我,转身走到门口吩咐了句什么,片刻后便有人送入一盆热腾腾的水。
温香忙奔上前,把那柔软的裘皮风帽重新给相思戴上,扣好下方的带子。
司徒永摇头,看来还准备冒险带我走。
第二日醒来时,淳于望已经不在床上,却闻得孩童的笑声清脆快活地回响在屋间,连晃动的丝帷都似明亮通透起来。
——还没包括每晚与我同寝的淳于望本人。
他的手掌抓住我垂落的冰凉手臂时,我被他掌心的暖意烫得一瑟缩。
司徒永曾与我同在子牙山学艺,虽不像我和司徒凌那般用心,却素来玲珑,一点就透,很快便抓住其中要诀,点头道:“我已经设法安排眼线进了轸王府,再知道这些,想来救人并不很难。只是我万万不能把你丢在这里。晚晚,我不想后悔,还是先救一个是一个吧!便是惊动了淳于望回京,我们也可以另想办法。”
我只是奇怪,他明知我不是盈盈,怎么还会用这样温软的目光看着我。
我脸上发烫,侧了头冷冷道:“我还没有洗漱。”
一时换好衣裳,垂头看时,却是雪色的裘衣,做工精致,绵软厚实,却是和他身上的裘衣一般的样式。
也许是因为前一晚睡得太多了,竟辗转反侧了许久不曾睡着。
可他一心要讨女儿欢喜,当着相思的面,却还温和含笑,并不肯显出半分不悦。
穿戴整齐了,我打开门唤人拿水进来洗漱时,淳于望还没有下床。
他已经拥有了和司徒凌同样宽阔的肩膀,和司徒凌同样结实的臂腕,甚至……拥有了司徒凌还不曾拥有的美貌妻子。
“他是拦不住太子,可公主怎么办?”
我忙一推他,道:“快走!避开打斗人群,保住自己,徐图后谋。”
很干净,很清爽,如雪地里夜梅悄无声息沁过来的暗香,不招摇,却在不经意间沾了满袖,笼了满身。
“有刺客!”
诱哄他这许久,我到底没法立时翻了脸再用一句“我不是盈盈”把他堵回去。
何况夜间他也对我甚是迁就,若见我没有兴致,也不会再像最初那般用强相迫。我从小被当作男儿教养,并不认为女人那些三贞九烈的规则适用我,既然有这样风仪出众的人主动贴过来,我就权把自己当作男人,来个顺水推舟。
淳于望身体明显一震,果然顿了顿身形,却冷冷道:“秦晚,放手。”
淳于望将相思抱在腿上,叹道:“可能在怪父王夜里睡得迷糊,抢了她被子,害她着了凉吧?”
我略觉尴尬,垂下头勉强笑道:“你看到我留下的记号了?淳于望甚有心机,已经把我的记号都改了,引到了别处的陷阱中,我这两日正在担心着。”
倦倦地打了个呵欠,我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不会感激你。”我努力挤出一丝笑,“至于我是不是女人,你早就该知道了吧?”
和我昨日情急之下敷衍他又不同,我的身体竟在双唇相触的同时莫名地颤了一颤,两相萦绕缠绵时,一种懒洋洋的绵软,自脊骨直往上冒着,一直窜到头部,便连脑中也开始浑浑沌沌,将那种懒洋洋的绵软悄无声息地送往四肢百骸。
吹熄烛火时,我听见他低低道:“明天还得继续赶路。”
我开始尚怀着警惕,架不住白日的跋涉颠簸,加上夜间一场飞来的痛苦折磨,竟在那方温暖中眼皮越来越沉,终于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连和司徒凌在一起时都不曾有过。
那双清寂的黑眸有幽幽的炙焰吞吐,却转瞬转作迷惑。
我差点顿住呼吸,丢开蒲扇奔了过去。
我将他拥得更紧,将面颊靠在他后背,努力让自己声音悦耳柔和:“我不是秦晚,我是盈盈。你忘了吗?狸山三年,我们梅下舞剑,看那暗香疏影……我想念你和相思,我回来了。”
而我也需要这种动心让自己更快进入状态。
司徒永救我不成,应已打草惊蛇,但淳于望似乎对京中之事并没怎么关切,倒是我的卧房前后,从此每晚都有两名近卫值守着。
这小女孩的性情活泼开朗,半点没有淳于望的温默稳重,多半继承了母亲的个性。
“小心!快来人……”
我疲惫道:“如果你还打算让我明天继续赶路的话,请放开我。”
清洁完毕,他沉默地用手指在我光裸的受伤臂膀处滑过,然后……
他清醒时一向连名带姓疏离地唤我“秦晚”,动情时却常把我当作了盈盈。
相思似懂非懂,却从淳于望的身上滑下,倚到我身边坐下,伸出柔软的小手握紧我的手,却安安静静的,再不说一句话来惹我烦心了。
“不在乎这个?”
我轻轻挣开他,垂了眼睫道:“你若信我,便快些去救公主吧!皇上和端木皇后一定正为公主日夜悬心。”
暖意沁出,面庞和双手便被烤得阵阵发热,而双足和肺腑依然冰凉,仿佛怎样也烤不暖,倒让我想起昨夜和淳于望相伴时周身的暖意融融了。
我自嘲一笑,“昨日大芮派来的人给轸王殿下杀得大败而归了吧?我又哪来的本事赤手空拳从你的眼皮子下逃走?”
我只温柔地一瞬不瞬望着他,将他脖颈缠得更紧,唇舌已然与他相抵,然后……
度过沉默得近乎压抑的一天,这晚淳于望知趣地没有再到我房中来。
淡泊干净?一个弑兄的皇子?
若有意,若无意,巾帕和指触久久地胸前女子最柔嫩的地方盘旋着。
相思呆了呆,问:“我也常和父王睡一处,为什么父王没抢过我被子?”
横竖他风清神秀,容色绝佳,家世品貌一流,的确不辱没我。
我记挂着可能已被淳于望引入陷阱的大芮同伴,更是心情恶劣,懒懒地倚坐一侧,连相思拉着我的手说话都不想理会。
锋锐纤薄,光泽浅淡,日光之下,剑影若有若无,正是我的承影剑。
又是一阵剧痛传来,但随后而来的,是疼痛的大幅缓解。
我点头,苦笑道:“太子果然机警过人,远非常人可比。只是我武功被药物禁制,只怕逃走不易。”
我气喘吁吁地抬眼,看到了淳于望湿润的浓黑眼睫。
我迟疑,却站起了身。
司徒永涨红了年轻的面庞,“你这辈子就给什么家什么国给祸害了!若我可以娶你,必定立刻娶了你回去,远远离了这什么家,什么国!至于光耀秦氏家门,你做得已够了,付出得也太多了,换一种方式支撑未为不可。真不知道把你让给了司徒凌是对还是错。他到底喜欢的是你,还是你们秦家的兵权?到底要怎样的狠心,才肯放任自己的未婚妻一介女流辛苦奔波,过这样刀口舔血的生活!”
司徒永虽是犹豫,到底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犹自不死心,又唤我道:“晚晚……”
我居然同样沙哑着嗓子和他说道:“别难过,我会陪你看一辈子的梅花。”
他现在……算是清醒还是不清醒?
“晚晚!”
不过,这也足以说明为什么嫦曦能先我一步就得到了芮国救兵到来的消息。
如果能抛开那些碌碌尘世所有的艰难与困厄,争斗与厮杀,这样安静祥和地睡下去,睡到天长,睡到地久,未迟不是一种幸福。
最后一点模糊的思维里,抓到了司徒永的影子。
“嘘——”淳于望正低低地嗔怪,“相思,嗓门儿低些,看吵醒了你娘亲。”
他虽然也是自幼习武,玲珑机智,到底出身皇家,扈从云集,长期处于重重保护之下,历练太少,难得有机会亲自参与这等血腥厮杀,只怕难与这位心机缜密深藏不露的轸王淳于望匹敌。
他走近,竟将承影剑佩到我腰间,说道,“剑还你。只是以后再也不许拿它对着相思了。她是你的女儿,亲生女儿。”
司徒永笑道:“你、我,还有司徒凌,一起在子牙山混了这么多年,回北都后也时常见面,又怎会认不出你的字迹?淳于望改的记号,形似神不似,可以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后来记号虽然不见,但我打听过这位轸王的生活习性和喜好,晓得他在狸山另有别院,看这车行方向,也正是那里,所以一路追过来,果然找到了你。”
没有了淳于望似深情又似猜忌的目光追随,我便松了口气般自在许多,把自己昨晚受过伤的臂膀柔涅了片刻,便解了衣衫上床睡去。
利用敌人心里的旧创来打击他,即便占到些口舌之利,也是胜之不武。
凄厉惨叫,疼得钻心,却失败了。我曾为自己摔断的腿接骨并上好夹板,但我现在手上并没有我以往的力道和准头。
他失笑道:“我也没有。一直坐在这里等你呢。”
只听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不求我帮你?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一度想着可能是司徒凌丢开一切冒险前来,再不料来的会是太子司徒永。
他应该很清醒,甚至比我目前睡意朦胧的状态更清醒。所以我不得不逼走睡意,思忖片刻才道:“我是晚晚,或者是秦晚,有区别吗?”
这是在怪我不领情,拒绝他的示好?
快到天明时方能睡下,手足俱已抽去筋骨般柔软如绵。
我向后缩了缩,忙披衣下床,躲避瘟疫般地逃开这个喜怒无常的危险男子,才道:“已不妨事。”
我顺着他话头答道:“是,我是盈盈。”
我竟就这么偎依着他睡着了,睡得极沉。
心念动时,我已伸手便上前拉住淳于望,叫道:“淳于望!”
我当然不会为此悲伤,可我不明白他的情绪为什么如此强烈,竟连我都感染了一样,莫名地悲伤起来。
披衣下床来加炭时,外面正打三更,而我丝毫没有睡意,拿过一旁的小蒲扇慢慢把暖炉煽出幽蓝火苗。
如果来的是司徒凌,凭他的身手阅历,我还不用太担心。
我似乎更适应男人自我身上取得欢愉之后拂袖而去,留我独自在深夜里拭去那些总是拭不干净的污秽,然后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握紧拳头静静地等候黎明的来临。
片刻后,窗棂被低低地扣响。
司徒永忽然笑得涩滞,“若真的不在乎,当年那件事后,你为什么会一再推迟和司徒凌的婚期,至今尚未成亲?司徒凌为何又要血洗骆驼岭,连老少妇孺也不肯放过?”
可来的是大芮万万不能出事的太子司徒永。
淳于望道:“因为你只想和父王亲近些,她只盼着和父王遥远些。”
他昨晚必定发现淳于望与我整夜共处一室,不曾寻到机会出手相救方才无奈退走。
司徒凌比不过江南男子的柔情似水,江南男子也绝不会有司徒凌那等久经历练的刚硬肃杀,沉雄劲健。
司徒永一怔,道:“嫦曦没和你在一处?”
“你醒了?”
我握了他手微笑道:“永,别任性了。淳于望不会拿我怎样,只要我恢复武功,我有的是机会逃走。听我的话,还是先去救嫦曦吧!”
我都怀疑他这一回是不是疯得彻底了。
他跳入屋中,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布巾,露出他那年轻俊秀的面庞,欢喜地抓了我手道:“晚晚,我可找到你了!”
紧得让我忽然有种幻觉,觉得我们似乎是一体的,不但血肉相依,连灵魂都已相偎相伴。
我抬起下颔,扬唇抿出一丝笑意,一字一字慢慢道:“家国为重。”
听我唤他的名字,司徒永的眸光已然柔软潋滟。
那厢软玉便过来,悄无声息地将相思领了出去,掩上了门。
司徒永无奈点头,又恋恋望我一眼,才跃出窗去。
蹙眉抬头时,他已低眸,唇触上我的,竟是绵绵地亲吻上来。
我只愿能拖住他,好让司徒永脱离险境,逃得越远越好,也敷衍着尽量陪他把这场蹩脚的戏演下去,连床第之事也不曾推拒。
“什么人?”
指尖在他痛楚的眉眼划过,缓缓地拂过他眼底的水汽,我鬼使神差般说了句太过入戏的话。
“去你的家国为重!”
如果没记错,方才相思也是这样的装束。
司徒永脸色倏变,低低咒骂道:“这些笨蛋!”
入了狸山,因我武艺受制,黎宏不会武功,便早早有人预备下了肩舆抬我们进山。
他的双手已伸到前方,托着我的腰肢便欲将我推开。
但他身上的气息和手上的温度我已不陌生。
相思便犹豫着往这边看了一眼,抱着她父亲蹭了蹭,才道:“那我出去啦!外面的梅花开得正好呢,我去折一枝来,呆会送给娘亲,她一定欢喜得很。”
我明知逃不过去,也不再拒绝他的亲近。
想避也避不了,属于他的温暖气息,在肢体胸背相触处一点点浸润过来,慢慢沁入肌肤,萦入鼻尖,深入肺腑。
房中渐渐冷了起来,而我功力受制后气血流动不畅,便比往日怯凉许多,缩在被窝里许久手足居然还是冰的。坐起身看时,却是墙角的暖炉快要灭了。
难得他竟不劳侍女动手,亲自过去拧了巾帕,为我擦拭身体。
我颤栗,绞紧了被褥,愤恨地将盯向他,恨不得把他那双凝注于我躯体的黑眸剜出来。
淳于望道:“你先出去让软玉她们陪着玩一会儿,若是饿了,可以先去吃早膳。我需等着你娘。”